时局之艰,生活之难,病痛之苦,理想之恨——艰难苦恨繁双鬓

李婉茂 解决方案 2024-08-07 20 0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作于唐代宗李豫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55岁。这一年,是安史之乱开始后第十二年,结束后第四年,创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后第四年,这一年,有地方势力的割据与相互间的战争,有异族的入侵,这一年,杜甫年老多病,欲北归而不得,困居夔州,今重庆奉节县。三年后的公元770年,杜甫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他艰难地做到了“即从巴峡穿巫峡”,却至死没有做到“便下襄阳向洛阳”!

公元765年,严武去世,杜甫携家人离开成都南下,沿着现在的四川南部、重庆勾了一个对号,到达夔州,在夔州滞留两年。创作于夔州时期的诗歌留存至今的达四百余首,这首《登高》即在其中。公元758年,杜甫终于出川,到了洞庭湖,却因为战乱等原因,未能北上,反而溯湘江南下到了潭州,即现在的长沙。“湘江北去”,湘江是发源于广西流入洞庭湖的嘛!公元770年,在从长沙往岳阳途中去世。夔州有瀼西草堂,不管是自然风光,还是人文景观,都不逊色于成都杜甫草堂,却鲜为人知。

在杜甫的另一首诗《望岳》中,先是遥望,再是仰望,然后是凝望,这三者都是实写,唯独俯望是虚写,“会当”就是一定要,一定要就是还没有做到。而这首《登高》,开篇就已经到了高台之上。从登高的过程来讲,它们倒是完美契合的,完成了一个完整的登高过程,只是,此高台非彼泰山,可谓退而求其次之又次了。而从内容来讲,我认为它们代表了杜甫精神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杜甫刚刚爬上台顶,还没来得及伸直佝偻的腰,还没来得及抬起低垂的头。他的身体很瘦弱,衣袖很宽大,猝不及防之下,被台顶的风吹了一个趔趄,慌忙抓紧拐杖、身体前倾,才站稳脚跟。

急,下面是一个心字,所以它更侧重于形容心理状态。疾,里边是一个矢字,矢,就是箭,所以它更侧重于速度,像箭一样快,比如“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样看来,形容风是应该用“疾”的,比如“疾风知劲草”,那么,该诗中为什么要用“急”呢?我想,是有拟人与双关的成分,风很大,风速很快,好像着急去办什么事似的,这也说明作者内心的不平静。他着急做很多事,最着急的,就是尽快回到故乡。落叶归根,在成都,生活最安稳的时候,他都时时盼望着回到故乡,何况不久之前,垂垂老矣,寓居扁舟之上。不是游湖赏月,不是代步,是长期生活在船上。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长期生活于长安,这种水上生活于他,一定是痛苦的经历!现在寄居夔州,这里气候潮湿,又极可能被消渴、肺病、半身不遂等疾病折磨,诗人度日如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虽然是艺术的夸张,可是,沿长江顺流而下,险是险了一点,可绝不会太慢。杜甫呢?仅在夔州——该诗的创作之地,白帝城的所在之地——就耽搁了两年之久。

前行数步,在一个不至于被风吹落悬崖的位置站定,抬起头,望向天空。

秋天的天空总是显得特别高。古人登高,很多时候都是为了离天更近一点,以体验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比如欧阳修登上西山之后,“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然后他就释然了,从“恒惴栗”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杜甫举头望天,它是那么的高,遥不可及,天抛弃了他,理想抛弃了他!

身体不比从前了,只一会儿的功夫,脖子就酸痛难当,将右手的拐杖交到左手,闭上眼睛,用右手揉着后脖颈,耳边传来猿鸣声。之前为什么没听到呢?也许是之前根本没有,也许是闭上眼睛之后听觉格外敏锐。

猿啸声凄厉、悲苦,像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哭喊,它是古诗文中特别常见的意象。可是,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里的猿啸却完全不会给人凄凉、悲苦之类的印象,这是因为,一者,他用了一个“啼”字,二者,前面有“千里江陵一日还”,后面有“轻舟已过万重山”,平日凄厉的猿鸣似乎成了舟行途中轻快的节拍,更体现出作者心情的愉悦、轻松。所以,意象,意中之象,可以正着用,也可以反其意而用之。

首句从触觉、视觉、听觉三个角度,通过风、天、猿三个意象,透露出作者焦虑、无助、凄苦的状态。

低下头,望向台前的江水。

渚,水中的小块陆地。那么,问题来了,形容渚,怎么能用清呢?

换成“青”如何呢?如果是春夏两季,勉强说得通,也许渚上有草木,草木是青色的,可诗中所写,是秋天,哪来的青色。

难道清是形容河中的水吗?要得到清的印象,你必须离水很近,能看到水底的石头,水中的游鱼和水草,你就会得到水很清的印象,比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说明小石潭的水很清。而作者是在一处高台,从比较远的距离俯视江水,所以绝不会有水很清的印象。

所以,我觉得,清,应该是清晰、清楚的意思。一者,苏轼在《后赤壁赋》里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秋天,水量减少,水面降低,渚露出水面更多,二者,秋天,气候比较干燥,没有云雾与浓密苍翠的草木的掩映,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水中的一小块陆地。岸边或渚上的沙子也更加的白,当然,那不同于美玉温润的白,不同于花瓣充满生命活力的白,那是一种单调的白,一种惨淡而落寞的白,一种没有生命气息的白。也可以把清理解为干净,干干净净,一无所有,不正好比作者的一事无成,一贫如洗吗?如果从对仗的角度考虑,理解为干净还要更好一点。其实,理解为冷清、凄清又有何不可?

回,不是回去,也不是回来,而是指往复曲折、忽东忽西,这是写鸟,也反映出作者内心的焦虑、纷乱和无所适从。人们不是经常会用只能飞翔而无处落脚的鸟来比喻漂泊无依的羁旅之人吗?

首联的内容就像是远处滚滚而来的潮水,虽然汹涌,但毕竟距离尚远,能够听到震人心魄的声音,还感受不到切身的压迫。

转动身体,望向四周。

无边,形容空间无边无际的广阔,落木,在此处指落叶,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并没有叶这个字,所以,木既指整体的树,又指部分的叶,为了表达的准确性,造了一个叶字专指部分的叶,一开始,在指树叶时,叶与木没有区别地存在了一段时间,又各有侧重的存在了一段时间,然后叶才完全取代木,与木成了有隶属关系的两个概念。“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因为这句话的关系,我们知道“木”可以指树,但是,你跟一个不知道这句话的人讲,昨天,我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木,他必然会觉得你错了!落叶,总是给人轻飘飘的印象,而木,因为它还有树木、木头等含义,所以,落木,更能给人以沉甸甸的压迫感。萧萧,叠字,能够更好地渲染情绪,有凄清萧瑟的意思,也指树叶下落的声音。下,直上直下,也是为了增加沉重感和压迫感,落,就没有这样的效果。

转动的身体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了远方,长江远上白云间。

不尽,形容时间的无穷无尽。滚滚,也是为了增加压迫感。来,不用“过”,不用“去”,就是为了强调,这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是指向作者的。

颔联,潮水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压向作者。作者的情绪不仅排遣不出,还因为外界这种巨大、沉重的压迫而避无可避。这种压迫主要来自于主观,但高台相对于江岸群山来讲,位置较低,也是形成压迫感的一个客观的、重要的原因。

首联、颔联均是写景,却又有所变化。一切景语皆情语,首联的景虽然与主观的情有呼应、有共鸣,可是,单就写景来讲,还是客观的,秋天的风、天、渚、沙,本来就有急、高、清、白的特点。颔联的景已经不是客观的景,而是经过主观艺术加工的景。落叶能有多重的分量?山下的长江水能有多高的波浪?何况,这是秋季,水落石出的季节。可是,读颔联,落叶分明有万钧之力,砸向作者,江水如钱塘江大潮一般,排山倒海,将作者吞没。

目光随流水,回到台下,头慢慢垂下,很深,目光来到台顶,望向自己褴褛的衣衫,望向自己瘦弱而多病的身体,望向自己漂泊的一生,望向自己那颗疲惫不堪、千疮百孔却依然顽强跳动的心!

万里,对应颔联中的无边,空间之大。悲秋,前四句所写的,一言以蔽之,不就是“悲秋”二字吗?秋,已经是一个让人哀伤的季节,更何况还有“常作客”,岂不是雪上加霜。百年,对应颔联中的不尽,时间之久,也指一生,人们讲百年之后,就是指一生结束之后,即去世之后,这里寄托了人们美好的愿望,“长命百岁”不就是一句经常使用的祝福的话语吗?多病已不堪承受,更那堪独自登台?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讲,颈联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一者,万里,地之远也,二者,秋,时之惨也,三者,作客,羁旅也,四者,常作客,久旅也,五者,百年,暮齿也,六者,多病,衰疾也,七者,台,高迥处也,八者,独登台,无亲朋也。

此处,作者应该是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那种感受。前不见古人,只有少之又少的人,在史籍中留下几行干巴巴的字迹,后不见来者,而陈子昂自己呢,有一天就会成为来者眼中的古人,但是,天地却是无边无际、恒久存在的,想到人的生命的短暂与渺小,自然要不禁怆然而涕下了。天地之悠悠,悠悠,既表示空间的辽远,又表示时间的久远。

颈联,悲秋、常作客,多病、独登台,这一重一重汹涌的压力,将作者的情绪进一步郁积、压缩、凝结。

压缩、凝结成四个字:艰、难、苦、恨,这里的“恨”,指遗憾,大唐时局之艰,百姓生活之难,肉体病痛之苦,灵魂理想之恨。那么,你能一下子把这四个字丢掉吗?不能,生活还要继续,你还得消化它、溶解它,与它和谐相处。于是,诗的最后,回到了日常,回到了自嘲。繁霜鬓,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因为穷困潦倒,爱好喝酒的诗人连之前喝的那种便宜、低劣的浊酒也买不起了!此时,杜甫内心的想法一定是:想我杜某人,出自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少负才名,“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胸怀大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想,却落到了这般田地,可笑啊可笑!人们常讲,以酒浇胸中块垒,作者胸中的块垒就是“艰难苦恨”四字,浊酒新停,浇不成了!作者为什么喜欢喝酒呢?无非是借酒浇愁,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可是,现在无钱沽酒,连“暂凭杯酒长精神”也做不到了!本来,艰、难、苦、恨只是主观感受,是没有重量,无形无质的,可是,在欣赏诗歌的过程中,却觉得它们一定是有重量的,好比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不仅如此,它们还是有形有质的,并且一定是固态的,相当沉重,相当坚硬,相当锐利!

思想倾向于儒家的杜甫用自嘲的方式结束了这首诗,后期思想倾向于佛家的苏轼也许就不会如此,他应该会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手握竹杖,脚踏草鞋,走起路来特别轻快,世间万事,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有蓑衣斗笠遮风挡雨,我只管自由自在、潇潇洒洒行走在这天地之间!杜甫最多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扁舟意不忘”,放下一切,归隐山林的想法我并没有忘记。只是没有忘记而已,多么像一个负心人对一个痴心女子的敷衍。

这首诗的结构特点和布局也是很有特色的。眼中所见的风景引发了情绪,风景与情绪合谋,逼迫作者审视自己过往的人生和当下的处境,风景、情绪、过往的人生、当下的处境合谋,逼迫作者,将一切的一切凝结为四个字——艰、难、苦、恨,最后,作者又试图用自嘲将它们消解。

这首诗,从眼前所见之景开始,其间,波涛汹涌、天翻地覆,又以一句自嘲结束,古今七律第一,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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