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钦文的夏天：一直握拳，直到夺冠

郑钦文，2024奥运会网球女单冠军，分量极重的突破：亚洲人首夺奥运会网球单打金牌，中国网球时隔20年再夺奥运会金牌。

她在这次巴黎奥运会赢的对手，埃拉尼、科贝尔，都是李娜那个年代的球员了。当国人的印象还停留在李娜刚刚赢法网、赢澳网的时代，听到解说席上郑洁的声音，怀念李婷/孙甜甜在雅典奥运会带来的惊喜，感叹时间竟如此之快时，郑钦文已经大踏步地、姿态昂扬地，杀出了一个新的、属于她的时代。

“如果我今天的胜利，可以为更多孩子带来网球梦，我也希望在十年后在二十年后，你们能够站上这个舞台，因为这是梦想的顶级舞台，能够体验到我在这一刻体验到的感觉，你们会发现，人生不虚此行。”

夺冠后的郑钦文，向镜头炫耀奖牌，坦然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向未来的年轻人发出邀请。这个开创历史的二十一岁的姑娘，是如此大胆、炽烈、自信、开阔，是如此不同的一代运动员。

郑钦文赛后说，这枚金牌几乎意味着一切：“因为从小我就非常想为我的祖国赢得一枚奖牌……也许不是金牌，只要是一枚奖牌就行。这次我做到了。这是一枚金牌。在亚洲网球界，没有人做到过这一点。我很高兴能创造历史。当我看到所有年长的运动员创造历史时，我真的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2004 年奥运会，刘翔说他会永远记得 21 岁的那一刻。我在这里。我也是21 岁。这种感觉难以置信。”

郑钦文和刘翔，2024巴黎奥运和2004雅典奥运，两个21岁的年轻人，在相隔20年的不同赛场上，达成了一种美妙的串联，勾起了国人对中国体育的美好记忆。今夜过后，郑钦文拿稳了前辈递来的接力棒，把中国网球甚至体育的进程又往前推了一大步——曾经看李娜澳网夺冠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奥运冠军，而现在正在看着郑钦文的孩子们，未来又将涌现出如何的惊喜？

美好之外，是很多观众不知道的痛苦。郑钦文的处境，或者说身为一个职业球员的处境，从来都不简单：在年初拿下澳网亚军之后，她经历了漫长的起伏，其间法网止步第三轮、温网首轮出局，直到奥运开始前拿下WTA250巴勒莫站冠军，才稍稍平息了浪潮般的争议与质疑。

问题和困难一直都在，如何解决和超越它们，是职业球员需要长期实践的事情。网球是一项极其艰苦的运动，这种艰苦来自于独自一人承受漫长比赛身心煎熬的过程，包括场外场内，从不停息的挑战。

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强者会给出他们之所以是强者的理由。在这场激动人心的奥运决赛上，郑钦文展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不是灵巧娴熟、机变狡黠，而是强硬坚韧，勇猛果敢。在步向胜利时，简直冷酷无情。

相比她的决赛对手，情绪起伏如过山车般的维基奇，对比之前说郑钦文是“cut throat”的纳瓦罗，郑钦文简直是磐石与冰山。

这种冷静，是中国体育一直追求和需要的：在面对大场面，面对要征服的目标时，淡定自若的姿态。

就像郑钦文在决赛后采访时所说，在这样的比赛里，技术已经没有用了，靠的是心理还有意志。8强战打科贝尔，决胜盘1比4落后，大逆转；半决赛面对世界第一斯瓦泰克，第二盘0比4落后，再次逆转，直落两局取胜。

体育就是这样，除了技术，精神层面的能力同样重要。既要有非要拿下胜利的欲望，也要具备对抗漫长煎熬的意志；既要有年轻的炽热无畏，也要有成熟的自我调节——20年前在跑道上飞驰的刘翔，20年后在红土上突进的郑钦文，都做到了这一点。

于是我们在这种美妙的联结中，回味这场决赛。

对阵维基奇，郑钦文的力量优势巨大。开场发球局，都不用怎么跑，一记正手对角线保发——那让萨巴伦卡都惊叹的“最可怕的正手”。

第二局开始，郑钦文正手斜线出界后，维基奇吁了一口气，但从这时起，她的情绪一直被郑钦文压着，整场比赛几乎没有翻过来的机会。郑钦文立刻连下四球破发，先到2比0。

第三局，郑钦文第一次有起伏：她发球后补一发上旋，15比0。维基奇试图打郑钦文的反手，但自己打正手直线失误。然而之后郑钦文一个双误，40比40。

回顾澳网，郑钦文说过，自己的缺点是有时会想太多。然而，二发她稳定地正手，追平，冷静地握拳。

过往的失败成为营养，吸收到身体里，成为在这个残酷赛场上笑到最后的理由。

巨大的压力之下，郑钦文难免动摇，但总能及时抖擞起来。之后维基奇来到第二个破发点，但自己直线出界。郑钦文上网截击，拿回优势，握拳一吼：保发，3比0。

第四局，维基奇试图逼迫郑钦文大幅度横移，也保发成功；但下一局，郑钦文一个精彩的后退对角线正手30比15，打到维基奇叹气；一个182公里时速发球40比15，压住维基奇的气势。

之后维基奇试图玩花式，一个小球下网：郑钦文保发到4比1，握拳。第六局，维基奇一个二发，被郑钦文大开大合直接抽倒，维基奇摊手。

是的，在体育比赛中，看似最简单的动作可能藏着最直接的答案：郑钦文一直在握拳，维基奇总是在摊手。

第七局，维基奇主动变线打回头。郑钦文一个小球没过，0比30落后。然而维基奇又一个放小球，又下网，摊手。

之后维基奇积极上网，拿到破发点，40比30：她也握拳怒吼了一次。然而郑钦文还一个上网，40平，握拳；一个切削挤压，小斜线得分，保发到5比2。

第八局，维基奇又放小球，郑钦文赶到网前截击得手，维基奇又摊手。之后维基奇打到局点，但郑钦文不依不饶，追到40平；之后就是郑钦文精美的外线压线恰落线上，得分追平。

当时维基奇心态明显崩了，请示裁判，未遂，自己一个正手出界，反让郑钦文获得局点：于是郑钦文6比2拿下第一盘。

第二盘开始，郑钦文一个上网首开纪录；然后果断地上旋+正手直线破发，又是2比0领先。

但这时阳光出来了：罗兰加洛斯是室外红土场，当郑钦文站在左场时会正对阳光，耀眼不适。双方打到2比2。

第五局，神奇的心理对决：郑钦文连续两个雷霆震怒的发球得分。在一次二发时，维基奇果断地正手直线反击。她也在试图让郑钦文犹豫：“你一发打不死我，我就打死你！”

郑钦文第一次显出焦虑来。双误。

据说李娜和郑钦文澳网见面，李娜羡慕地说：我要有你那发球，我早赢小威了！

郑钦文今年以来发200个ACE球，排世界第四，当世高手中仅次于莱巴金娜，但她的一发成功率52%，是前12名里最低；然而一发得分率却高到75%，当世最顶尖——她宁可放弃一发的稳定性，来追求极致的凶猛攻击。

何谓极致的凶猛攻击？就是双误之后，她立刻又用两个ACE球收掉这局：她会起伏会动摇，但时间极短，立刻就会抖擞起来。

然后，断断续续到了第二盘第八局，情绪局又来了。维基奇再次放小球，反被郑钦文上网截击得分。之后郑钦文怒吼，维基奇摔了球拍。郑钦文得到破发点后，维基奇上网截回一球，郑钦文底线打飞一球，40平。然而维基奇一个出界后情绪失控，朝身后大吼。

这时，比赛的输赢其实已不难明白了。

之后维基奇再一次出界给郑钦文第四个破发点，双反出界，郑钦文破发。发球局是郑钦文的天下，胜利顺理成章——最后一个回球，维基奇追不上，而郑钦文躺在罗兰加洛斯的红土之上仰望天空。这枚她孜孜以求的，分量比大满贯冠军更甚的奥运金牌，如约到来了。

这是历史性的，不一样的金牌。为什么？

今天的网球女单金牌，结合昨天王欣瑜/张之臻那枚混双银牌，足以给出答案。尽管遗憾落败，但王欣瑜/张之臻也是勇决坚韧，一直拼到了最后。

第二盘，张之臻的雷霆发球出来了：先一发时速204公里的发球，第二盘首开记录；再一发时速192公里，30比0；强力斜线，压迫斯尼亚科娃。发球好，于是保发变得容易，有余力争取破发。

5比5进入第11局，马哈奇的截击一度拿到盘点；然而斯尼亚科娃击球出界、王欣瑜网前截击，之后王欣瑜的挑高球结合张之臻的高截击，拿到盘点；张之臻一个直线：破发，7比5，大比分1比1。

完美的配合，坚韧的追击。甚至在决胜局，他们都还有机会。先输一盘，三番追袭扳平，决胜局一度离金牌只差两球：可惜，但也好。

全场王欣瑜与张之臻4个ACE球但4个双误，31个非受迫性失误但25个制胜分——对面是12个制胜分，14个非受迫性失误。

我们看比赛，总是听到这样的建议，“打稳一点好不好？”但是，只是追求“打稳一点”，未必能追到最后，甚至没有资格站在这种高度的赛场之上，打出让对手和观者信服的比赛。比起成绩，更应该让我们高兴的是，从头到尾，王欣瑜和张之臻没有保守过，郑钦文没有保守过。张之臻的雷霆发球之下，是对对手毫不手软的决心与勇气；王欣瑜在比赛中展现的积极进取，郑钦文始终如一的刚猛和对对手的压迫力，同样如此。

我们都知道，运动界也有刻板偏见。网球手亦然：华裔网球手张德培当年拿到法网冠军后，英语世界相信，亚洲血统的球员，就该是小巧、敏捷、坚韧、奔跑——就像大家觉得西班牙球员都是红土大师，英国球员都是草场能手那样，“谁谁谁应该如此”，似乎是一种习惯性 的期待，也是一种偏颇和诅咒。

但现代网球手，是综合一切成长的。我们都知道的，英国人安迪·穆雷15岁移居到巴塞罗那，全面，坚韧，一度磨成了当世最好的反击手之一。

越现代的网球手，越全面，越坚韧，越不同于大家刻板印象中的形象。王欣瑜以前也描述过：曾经她只有增加力量这一个选择，后来她懂得了，可以精熟更多的打法。

郑钦文去年也在访谈里提过，小时候力量不足时，想赢得比赛，必须增加跑动回球；但等她成长后，教练教她增加旋转，让她打出更多变的回球。

技术上，基础夯实，球路多变；心理上，大胆向前，不怕犯错。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实践起来绝不容易。

在网球世界已有的刻板偏见里，亚洲网球手应该防守坚韧、灵活稳定。但两年前，罗兰加洛斯承认，郑钦文的招牌是她的力量。今年澳网，以力量著称的萨巴伦卡认为郑钦文的正手强硬，不停施压，不给对手犯错的机会。

昨天张之臻那些无畏的时速200公里发球，以及王欣瑜大胆地寻求制胜分。

今天郑钦文从头到尾，凌压维基奇的强硬与勇猛。

奥运会混双银牌，奥运会女单金牌。

他们是有别于以往刻板印象中亚洲网球手们的存在，是力量十足的，冷静的，握拳奋斗、无畏坚韧的，现代职业网球手，真正现代运动世界里的赢家。

他们是我们看体育、热爱体育的理由，我们共同收获的，也远不止是一面金牌、一面银牌看起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