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年,春末夏初,叶落花藏,时局动荡。
强权击碎公理,千千万热血儿女愤怒反抗,宁玉碎,勿瓦全。
而北方一处偏僻闭塞的小村庄里,发生了一桩大事。
从京城来的岑家小少爷,祭祖时在山上走丢了!
大老爷和夫人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号召村民,如有谁能寻到小少爷,赠予大洋一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里的只要四肢健全、能动能走的,皆往山上奔去。
在他们眼里,小少爷不是个人,而是他们这辈子都吃不完的白米细面啊。
杨尽是不知道这事的。
他当时在山上砍柴摘果,九、十岁的少年贪玩好事,不知不觉走进大山深处,等回过神来,已是夜深时。
天黑后的山林危机四伏,杨尽不敢逗留,背起一大捆干柴急忙慌张地往村里走。
少年左手持火把,右手拿柴刀,不怕豺狼虎豹,却想起大人和他讲的阴司结怨鬼故事。
大约是怕什么来什么。
杨尽专心走着山路,突然听见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呜呜咽咽的哭声!
像极了老人嘴里索命的孤魂野鬼!
杨尽吓出一身冷汗,拔腿要跑,刚迈出一步,又身子一顿。
那鬼在说话。
他说:「呜呜呜,有没有人啊,救救我呜呜呜。」
什么,鬼也会求救吗?
杨尽害怕地吞咽空气,攥紧手里的火把柴刀,循声找去。
哭声是从一处村民用来捕猎的陷阱坑里传来的,杨尽扒开坑边的枯叶,借着皎洁明月清辉,趴在坑边往里面看。
坑底有个六七岁的男孩,靠着坑壁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喂。」杨尽喊他。
男孩抬起来,脸颊挂着泪痕,边哭边喊:「救救我。」
杨尽觉得奇怪,哪来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他问:「你是不是狐狸变的?你会不会吃我?」
「我,我不会,我,我不,不是。」男孩泪眼蒙眬地望着他,抽噎着说。
「好,说谎要遭雷劈啊。」
杨尽抛下狠话后,放下背着的干柴,灵活地攀着陷阱坑壁,熟门熟路地跳了下去。
「你能上去吗?」杨尽在男孩面前蹲下。
「我,上不去,我腿好疼呜呜呜。」
男孩哭得令人心疼。
杨尽低头一看,心里顿时哎呀一声。
男孩的脚扭伤了,又青又紫,肿成了拳头大小。
杨尽苦恼地揉揉头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叫什么名字?这种陷阱旁边都有标记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呜呜,我叫岑子规。」岑家小少爷抽泣着说。
「啊!」杨尽喊出声。
他知道这个名字,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京城的大户人家,村里人尽皆知,富贵大老爷姓岑。
杨尽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岑小少爷,顿时慌了:「你在这等等,我马上回村里喊人来!」
「别!!别走!」岑子规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人走,呜呜咽咽地哭,「别丢下我。」
「好吧。」杨尽再一想,也觉得不妥,让岑少爷一人待在这,万一被狼叼走怎么办,「那这样,等到天亮,看得清路后,我背你回村里,可以吗?」
「嗯。」岑子规连连点头。
那天夜里,杨尽用干柴在坑里做了个火堆,小少爷腿疼怕冷,倚在他怀里,小小声问:「什么时候天才亮啊?」
杨尽双手环抱着小少爷,搂紧他说:「这才上半夜呢,哪有那么快天亮啊,你困你就睡一会,有我守着呢,你放心。」
第二日,杨尽背着岑子规回到了因为找人乱成一团的村里。
岑老爷和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喜极而泣。
岑小少爷受了伤,需马上回京城治伤。
可离开的时候又出了事,小少爷抓着杨尽的衣袖,哭得肝肠寸断,死活不肯走。
岑老爷一看,问杨尽父母,允不允他带杨尽去京城给岑小少爷做个伴,定让杨尽吃饱穿暖,还教他读书识字。
杨家共有六个孩子,养育困难,所以遇见贵人,对杨尽爹娘来说是天大好事。
于是他俩感恩戴德,哭嚷着祖坟青烟,敲锣打鼓地把杨尽送走了。
(二)
1924 年,夏末秋初,旧枝新花,换了人间。
岑家大院,十五岁的杨尽刚替岑老爷收拾完书房,被管家老伯叫至院内。
「来,杨尽,这是老爷送你的,说你前几日替他收账辛苦,有了这个能少跑些路。」
管家老伯笑意和善,指着一大物件对杨尽说。
杨尽定睛一瞧,竟是一辆黑漆横架自行车。
「来,我教你骑。」管家老伯热心招手。
杨尽聪明伶俐,不多时就掌握了技巧,骑得熟练,管家老伯连声夸赞。
「老伯!」杨尽忽而想到什么,「少爷是不是快下课了,我能骑自行车去接他吗?」
「哎哟,都这个时间,应当快下课了,你认路吗?」管家老伯问。
「认路!」杨尽应道,推着自行车就往岑家大院外跑。
管家老伯在他身后喊:「你刚学会骑车!如若不晓得怎么载人,就让少爷坐黄包车回来!」
「嗳!知道了!」杨尽虽跑得急,但不忘应声。
他一路猛踩脚踏,拨着车铃,来到岑子规就读的学校前,他刚到,里头的学生正好放学,三三两两走了出来。
不多时,杨尽就瞧见身着笔挺中山装的岑子规手里捧着几本书,大步往外走。
杨尽刚要喊,忽又噤声。
一名可爱伶俐梳着麻花辫身着浅蓝学生装的姑娘喊住了岑子规,两人说说笑笑地谈了事,好半天才挥手道别。
岑子规走出学校大门,正打算寻辆黄包车,忽然目光定在不远处巷口前的一人身上,惊喜带来的兴奋在岑子规心尖跃动。
他快步走过去,举臂挥舞:「杨尽哥,你怎么来了?」
「老爷送了我辆自行车,我来接你回去。」
杨尽压下之前涌起的落寞情绪,装作没事人,笑着拨响清脆如玉击的车铃。
「嗯。」岑子规点点头,几步走过去,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坐稳了吗?」杨尽话音刚落,感觉岑子规抓住了他腰侧衣服:「坐稳了!」
杨尽深呼吸数下,一踩脚踏,自行车歪歪扭扭前行了几米,两人差点摔倒。
杨尽再试,又是左扭右拐的数米,不得已脚抵地面稳住身子。
他挠头,羞愧道:「我刚学,不会载人,要不少爷你今天还是坐黄包车回去吧。」
哪知岑小少爷道:「我不,我不坐黄包车,你不会载人你就练呗,这不正好,我陪你练!」
「我怕摔着你。」杨尽道出担忧。
「没事,我不怕摔。」岑子规坚持。
两人犟了一会,最后岑子规双手往一前伸,搂住杨尽的腰:「那我这样抱紧点,就不怕摔了,你快练,你做什么不练?」
「你是不是不想来接我下学,所以不想练?」
杨尽实在说不过他,只得继续练,好在没两下他就掌握了技巧,安安稳稳地把岑小少爷送回了岑宅。
夜里,清风蝉鸣,月明星稀,岑家宅院的下人给专心习功课的岑小少爷送果脯点心。
岑小少爷正看书写字呢,见来人,喊他到案桌边,悄声叮嘱道:「你让杨尽哥送来,别说是我要求的。」
片刻后,杨尽敲响书房门:「少爷,我给你送吃食。」
岑子规忙正襟危坐,清清嗓子:「进来吧。」
杨尽推门入,将装果脯点心的盘子放在岑小少爷手边,转身要走。
「等等!你这就走啊?!」岑子规书一放,喊住他。
杨尽脚步一顿,回身:「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我……」岑子规目光四处乱飘,忽而恼怒地将书一推,「读书枯燥,我不想一个人看了,你陪我看。」
这话有些戳到杨尽痛处,他低头:「少爷,我识字少,不懂怎么读书啊。」
「那我教你!」岑子规不由分说,拽着杨尽的手臂,拉他到书桌前。
杨尽踉跄两步,扶住书桌沿稳住身子,哭笑不得「少爷,少爷,我是下人,与你地位有别,不能和你学这些的。」
「你说什么呢!」岑少爷脸色当即寒了下来,令杨尽噤声不敢多言,低头垂眸。
「杨尽,你看着我。」岑少爷双手按住杨尽的肩膀,让他抬头挺胸,「时代已经不同了!民主面前,人人生而平等,什么地位有别的言论,都是糟粕,都是腐朽!」
「一个人无论是什么身份,又或者是男是女,都可以学习写字!」
杨尽看着岑子规,迟疑但满怀期待地开口:「真的吗?」
「嗯!我教你!我今日在课上学了历史!」
岑子规见杨尽愿意跟自己学,越说越兴奋,「泱泱上下五千年,天地玄黄,那是为龙之魂魄和折不弯的脊梁啊!」
那夜,两名少年凑在一块翻看历史书,探讨交流,废寝忘食,再抬头时,惊觉已是月明星稀,深更半夜时。
「少爷。」杨尽虽意犹未尽,仍劝道,「太迟了,我以后再和你学,今天先到这吧。」
岑子规抓着他的胳膊:「说好了,以后都和我学!」
「嗯。」杨尽笑道,「快去歇息吧,瞧瞧这外头的光景,再不睡觉,就该天亮啦!」
(三)
1927 年,夏末秋初,花枯凋零,南昌枪鸣。
杨尽到北平已过去八年,凤雏龙驹,仪表堂堂,十八岁儿郎。
这日岑老爷把杨尽叫到书房,问他:「杨尽,我问你,你来我岑家多少年了?」
杨尽答道「八年了。」
岑老爷点点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这些手下啊,看来看去,就数你最聪明,凡事只要交到你手里,我就根本不用操任何心!这些年我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你!」
「是我承蒙老爷关照,学到了很多东西。」杨尽谦逊地说。
「算来,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希望你能接受。」岑老爷边说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契,「我在城郊处买下了一座厂子,打算改成纺织厂,并把它交给你管理,愿意吗?」
杨尽眼眸发亮,知这是立业根本,如果以后厂子发展起来,他就能有一番自己的成就:「愿意!谢谢老爷!」
「好,好,咳咳咳。」岑老爷刚说两句,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杨尽连忙端了杯热水给岑老爷。
岑老爷近些日子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天天求医问药,却不见好转,所以开始把手里的产业交给靠谱的手下管理,自己休息养病。
岑老爷接过杨尽手里的那杯热水,仰头慢慢饮下,吐口气自嘲道:「真是人老不中用了。」
杨尽沉默,替他拍背。
「杨尽啊,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半个儿子了。」岑老爷感叹道。
「老爷,我知道。」杨尽说。
「那就好,就好。」岑老爷点头,「所以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事。」
「老爷您说。」杨尽收回手,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旁专心听。
「你啊,年龄也不小了,怪我整天让你忙,都没想着给你留意个姑娘。」岑老爷和善笑道。
杨尽一怔,呆滞住。
「我有个兄弟,金老板你知道的吧?他家有个姑娘,模样水灵可爱,与你年龄相仿,过几日,你俩见见吧。」岑老爷乐呵呵的。
「老爷,我是穷乡僻壤出身,金老板家的姑娘……」
杨尽话没说完,被岑老爷打断:「刚才都说了,你算我半个儿子!而且现在也不兴说这些。」
「你们年轻人都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前些日子,子规刚和我说过的,啊对,自由恋爱,是吧。」
「见见面又不是让你俩立刻结婚,不要害羞,听见了吗?」
杨尽:「……」
「杨尽?」岑老爷见他不回答,喊了一声。
「老爷,我知道了。」杨尽微不察觉地叹气,点点头。
晚上,杨尽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忽然有人推开门,蛮横闯入打开灯。
黑暗的房间蓦地亮起,强光刺得杨尽睁不开眼睛,他还未看清来人,只觉得身上被砸了一样东西。
杨尽吃疼,眼睛好半天才适应灯光,拿起砸他身上的东西一看,竟是一本厚如砖头的历史书。
岑子规站他床边,根本不解释为何突兀闯入,只是笑道:「听说你要和金老板家的女儿结亲了啊,恭喜恭喜,好事啊,是不是?」
岑少爷笑意温润如溪,好似平常,如果不是眼角微微泛红,乍得一听真是一句善意道贺。
杨尽拿起那本书,坐起身叹口气,不提这事,而是说:「少爷,前些日子,老爷让你留洋读书的事,你就别拒绝了。」
「你也知道国内最近乱七八糟的,他们都说又要打仗了,还是国外安定些,你……」
「闭嘴!」岑子规怒道。
杨尽安静下来。
「我不会留洋的,正因为时局动荡,所以才该留在国内,与万万千同胞站在一块,革命变法抗争,我辈应当身先力行!」
「你走,他走,都走,那谁为未来铺路?谁为踏着的这片疆土负责?」岑子规气冲冲地说完,转身要走。
杨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少爷,我不成婚。」
岑子规脚步顿住。
「你说过,一个人只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一颗微小但努力转动的齿轮,一颗小齿轮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我现在不想成亲,我想先全心全力地把老爷的纺织厂办好。」
杨尽看着他,手上微微使劲,眼眶有些湿润,「你不走,我不成婚。」
岑子规转过身,与杨尽对视,缓缓开口:「嗯。」
那晚,两名少年手牵手,盖着一床被子,谈事谈心。
「天一亮,你就去和我父亲说不成婚。」
「好,天一亮,我就去。」
「什么时候天亮呢?」
「下半夜了,少爷你合眼睡一觉,天就亮啦。」
(四)
1931 年,秋末冬初,花下染血,四万万同胞齐落泪。
北方动荡,炮火肆虐,血流漂杵。
岑老爷新开的纺织厂终究没能办起来,他病逝在风饕雪虐的冬日,也是那天,战争开始了。
岑老爷去世后,岑夫人悲伤不已,一病不起。
正是家破国乱之际,所有的重担突然全部压在了岑子规的肩膀上,压得他一夜长大,变得沉默寡言。
好在他身边还有杨尽,终日陪着他、照顾他,替他料理家中大小事情。
两人想给岑老爷办个体面的葬礼,去店里选棺材的时候,见刻石碑的工匠人在给自己刻墓碑。
头发花白的工匠人指着北方,说:「等那些坦克刺刀打进来,都得死,都得死啊。」
岑老爷留下的厂子,不少都停办了,白骨如山忘姓氏的时代,没人会买那些温暖柔和的纺织品和做工精致的摆饰物件。
某日,城郊外落了炮弹,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惊得北平家家户户尖叫哭嚎,只觉得下一秒,炮弹就会落他们头上。
所有人都知道想躲也无处可躲,是否有命看见明日的太阳,靠运气。
那天,杨尽抱着岑子规,同他一遍遍说着年幼上山砍柴捉鸟掏窝的野闻趣事,可是后来炮弹声太大,把杨尽的声音完全盖住,岑子规什么都听不清。
第二天,岑家一地狼藉、惨不忍睹,屋顶房梁上的灰尘落下弄得满地灰,桌上摆的瓷器被震落摔地碎成片,厅堂那根梁柱也塌了一半。
岑子规走出宅邸,见原本平和安详的街道上,全是哭泣逃难的人,天地蒙尘,浑噩无光。
后来,岑家也弃了百年家宅产业,举家迁往金陵躲避战乱。
离开前,岑子规将厚实的家底分发给下人仆从,让他们自行逃难。
一名老婆婆领走分发的银圆,长吁短叹:「怎么天天打仗啊,怕以后,拿起钱都不知道该去哪买吃的。」
岑家的仆从被安顿完后,愿意跟随岑子规和岑夫人前往金陵的,只剩一个带着孙子的老管家和杨尽。
岑子规对杨尽说:「我现在不是小少爷了,我没办法给你发工钱了。」
杨尽笑着问:「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不喊你少爷了。」
岑子规一愣,点点头。
「子……子规。」虽有不适应,但杨尽眼眸明亮,笑容恣意。
「嗯。」岑子规应了声,跟着笑了。
出发选在了某天夜里,杨尽将行李悉数搬上马车后,在书房里找到了岑子规。
「子规,该出发了。」
「哦,知晓了,我这就出门。」岑子规听见呼唤声,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
「子规,你怎么了?」杨尽上前询问,见岑子规眼眶通红地拿着那本厚如砖头的历史书,历史书的第一页,画着当下的疆土地图。
岑子规哽咽:「阿尽,豺狼来了。」
「啖食我辈血肉,嚼碎吾亲骨头。」
「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杨尽上前抱住岑子规:「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岑子规抬头,看向窗外沉沉夜色,喃喃:「什么时候天亮啊?」
「快了。」杨尽说,「马上就天亮了。」
岑子规摇摇头。
「不,阿尽,这将是个漫漫长夜。」
(五)
1937 年,寒冬肃杀,百花败落,血泪惊鸟。
十二月,南京凛冬,岑母重病卧床,吐血昏厥,而家中无药。
岑子规咬着牙,要出门找药,被老管家一把拽住。
「少爷!不可以出门啊!这日本人马上就要破城,就要打进来了!不能出门啊!他们杀人不眨眼啊!」
「可我不能看着母亲病重不管不顾啊!」岑子规哀痛落泪,挣脱老管家,就要往外冲。
忽然有人抱住了他。
「子规。」杨尽搂住岑子规,「我去,我去药铺拿药!」
岑子规:「不行!这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
「所以才应该我去!」杨尽打断岑子规的话,「之前岑夫人的药都是我取的,我路熟,我趁着夜色出去一趟,不会被那些日本人捉住的!」
「母亲的事,是我的责任!」岑子规厉声,挣扎道,「放开我,让我去,我也认路!」
「岑子规!你理智些!」
杨尽抱紧岑子规,连声保证,「我会回来的,一定会的,等我拿到药回来,岑夫人服下药后,身体一定会好些的。」
「然后我们再往南走,继续躲避战乱。」
岑子规忽然落下两行清泪来:「阿尽,往南走没用啊,再这样下去,从北到南,全是亡国奴,躲不掉的。」
「躲得掉的!」杨尽眼睛也红了,他哽咽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定会的。」
肃杀冬日寒夜,杨尽偷偷溜出了岑家,往药铺跑去。
那天晚上,金陵沦陷城破。
不过一晚上,丑恶的人性和欲望将这座城市变为血海地狱。
炮火连天,满地断臂头颅,无数人曝尸在路边,角角落落全是痛苦的呻吟。
刺刀穿过胸膛,穿过喉咙,穿过肚子,子弹打进骨头,打进皮肉,打进血液。
土埋,火烧,毒气,惨绝人寰,遍地哀号。
杨尽在塌了一半的药铺里找到了药,可在回家的路上,脚被子弹打穿。
他逃进一户人家里,见地上横着惨死的尸体五具,男女老少全都有。、
杨尽来不及害怕,藏在院子的地窖里,躲了上半夜,等地面无动静后,这才跑出来,拖着伤腿奔向岑家。
可哪还有岑家,只有一片被炮弹炸过的火海废墟。
杨尽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丢了药,在尸海和碎砖里不停地扒着,就连指尖破磨,指甲出血他也好似无知无觉。
就在杨尽崩溃之际,尸海中突然有人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他。
杨尽转头看去,是老管家。
老管家右腿被炸去一半,血肉模糊,他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指着一个方向。
杨尽刚想将老管家从废墟里挖出来时,他瞪着双眼,断了气。
杨尽站起身,踉踉跄跄往老管家指着的方向跑去。
而后,他在一处断壁残垣的墙角下,找到了浑身是血的岑子规。
岑子规紧紧护着怀里老管家的孙子,可是一把刺刀贯穿了他的腹部,扎进了孩子的胸膛。
「子规!子规!」杨尽嗓音嘶哑,撕心裂肺地喊他。
气若游丝的岑子规缓缓睁眼,见是杨尽,哭着问他:「孩子还好吗?他还,还活着吗?」
杨尽摇摇头,背起岑子规,踏着血泪,踩着尸骸,一步步往城外走去。
岑子规趴在他背上,轻轻问:「阿尽,好疼啊,眼前好黑啊,天什么时候亮啊?」
杨尽哭得撕心裂肺,字不成句:「子规你看,天马上就亮了,你别睡啊,真的马上就天亮了。」
无人回应。
冤魂哭丧。
(六)
1938 年,冬末春初,花残仍开,前途未卜。
城北门的战壕里,战士们身上落着炮弹落地炸过来的泥土,他们悉数一动不动,等待着团长的命令。
一位士兵架起机枪,突然对旁边的人道:「杨尽,那段话,你再说说。」
杨尽趴在泥土里,嘴里咀嚼着苦涩树根,他说。
「今有外敌扰我国土,吾辈当自强,捍卫尊严,为国捐躯,若非山河无恙,我等应当战死沙场,无悔无怨。」
「啧啧,不愧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啊。」有人说。
杨尽吞下树根,说:「别人教我的。」
「谁啊?」
杨尽笑着,牙齿因脸全是黑泥而显得白亮:「一个我下辈子一定要去找他的人。」
队长一听就明白了,拍拍杨尽的肩膀,但没多说什么。
没必要说,这个时代,大家都失去了太多东西,多到活着的人除了生命,已经再无东西能留下。
旁边有人小声问:「你说,我们这次能赢吗?」
一个老兵道:「赢不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去打,挺起胸膛一波接着一波往前冲,因为我们身后的土地,不能再丢一寸了。」
「不能再丢了。」
老兵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说给这动荡的天地听。
忽而一声枪鸣,冲锋号声响起来。
尘土炸起,震耳的炮声中,战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站起身,大喊着往前冲!
那冲锋号,是召唤,是信仰,是千千万万人最后的希望。
杨尽将手榴弹挂在腰间,他说:「血债血偿。」
三天三夜,白刃战,一营是入伍才半年的新兵,几乎全数牺牲在北门。
没有子弹就用手榴弹拼,没有手榴弹就拿起刀,刀卷了刃,就用肉体堵炮火。
践踏的是血骨,可不屈是脊梁。
杨尽倒地的时候,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他感受不到四肢,不知自己身躯是否完整。
他看着暮色低垂的天空,吐出一口猩红鲜血,失神喃喃道。
「子规……你说什么时候才天亮啊?天……还会亮吗?」
会亮的。
此时,是 1938 年 3 月 27 日。
距离黎明到来。
还有 2667 天。
(七)
2019 年,秋高气爽,九月末尾,花开烂漫。
明天就是举国欢庆的日子,刚上高一的岑子规跟随着清明没空回家的父母去老家后山祭祖。
他记得年幼时,老家的路偏僻泥泞难走,怎知这次回家,一路水泥大道,畅通无阻。
「家乡的建设真是越来越好了呢,我们老家这样的小县城,年初连动车站都开了!」岑妈妈感慨道。
「是啊,这几年变化真大!」岑爸爸赞同。
因为第二天清早一家人都想看国庆阅兵,所以上山扫墓的时间定在了九月末的这天。
岑子规跟在大人身后,走走玩玩停停,拿手机拍下形状奇特从未见过的花草鸟木。
再一抬头,发现山间小道上竟只剩自己一人了——他和父母走散了。
岑子规并不着急,如今山上都有信号,走散了拿手机打个电话给爸妈就行。
他不紧不慢地挪着步子,将刚拍的照片发到网络上,这才准备拨通妈妈的手机号。
就在此时,山间泥路滑,岑子规又因为不认真看路,一下摔倒,手机飞出去掉入山沟,脚也因此扭了。
「嘶……疼疼疼……」岑子规捂住渐渐肿胀的脚踝,眼泪都下来了。
岑子规轻揉着脚腕,忍住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机被自己弄丢了。
眼见天色渐暗,四下鸟叫声莫名诡异,岑子规开始心慌意乱,他扶着树干踉跄站起身,大喊:「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他咬着牙走了两步,虽觉得脚腕扭伤处钻心疼,但也不是不能走, 于是一瘸一拐往山下走去。
谁知祸不单行, 岑子规才走不过数十米, 踩到下坡松动的石头, 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栽去。
完了!岑子规凄凄惨惨地在心里喊了一句, 认命地闭眼。
可他没有栽在泥土地里, 而是被人稳稳地扶住,搂进怀中。
「你没事吧?!」
关切的询问声传来,岑子规抬头望去。
辽阔温暖的土地上,终究会有温暖的相遇, 而今好山好水好风光,岁月流淌, 家国安康。
「我叫杨尽, 本地人,你叫什么名字?」
杨尽见自己扶着的少年呆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 以为他在警惕,于是主动报家门。
「我,我叫岑子规。」
岑子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和爸妈走散了, 手机弄丢,脚也扭了。」
「这么惨?哎呀, 我手机也没带上来, 这样吧, 我带你到城镇里, 然后找部手机借你打电话给你爸妈, 怎么样?」
杨尽提议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带了学生证,可以给你看看。」
「不用看了, 我相信你,谢谢。」岑子规感激不尽。
那天,两名少年趁着天未黑, 一起下山, 路平坦。
杨尽就背着岑子规走, 路陡峭, 就扶着他走。
一路聊天,岑子规了解到杨尽刚大一,在双一流学校念书, 趁着国庆假回家玩, 他小时候住这附近, 经常在山上跑,所以认路。
杨尽将岑子规带回家中,两人意外地发现,杨尽的家与岑子规的老家只隔了一条街。
两名少年因此相识,一路相谈甚欢, 当即成了好朋友, 约定好第二日一起早起看阅兵大典。
翌日,杨尽去岑子规家做客,岑爸岑妈自然是热烈欢迎。
岑子规伤着的脚贴着膏药, 他坐在电视机前,猛地对杨尽招手:「杨尽哥!快来啊!快来看直播啊!准备升旗了!」
「升旗了吗?!」杨尽笑着大步朝岑子规走去,「升旗就说明……」
【本篇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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